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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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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半,圓月墜入霜霧,聶府闌風院中,燈火未熄,人未眠。

粉墻游廊間,輕風響環佩。

兩盞燈籠穿過月門,婢女翠微跟在掌燈的小丫頭身後,端著一盅補湯,步履平穩地走過蜿蜒的木質長廊,行至主屋前停了步子。

房門緊閉,橘黃的燭火映在紗簾之上,籠上了一層光暈。

走在最前的小丫頭推開了門,翠微踏入屋內,將湯盅放在進門不遠處的桌案之上,翠微側身,看向正倚在軟塌上處理賬本的主子,眉間是化不開的憂慮。

主子側坐在軟塌之上,垂眸看著手中的賬本,八個月的身孕,讓她行動不便,時不時地調整坐姿,試圖讓她自己輕松舒服點。

視線變得模糊了,翠微低頭斂住眼中的濕意,柔聲道:“夜深了,公主有孕在身,喝了這盅鯽魚湯,就安寢了吧。”

席雲素從賬本中擡頭,揉了揉眉心,才覺腹中饑餓,她輕輕撫摸著肚子,朝翠微說:“湯拿來吧。”

翠微端著湯,坐到了席雲素的身邊,她拿起白玉勺,將燙人的湯汁吹涼了些,準備親手餵給席雲素。

席雲素阻止了她:“我自己來。”

接過翠微手中的碗,席雲素小口小口地喝著,喝完後,她用錦緞手帕擦了擦嘴,疲憊地道:“帳沒有算完,半個時辰後再來侍候我就寢。”

席雲素一臉疲態,眼底的青痕清晰可見,曾經清澈有神的桃花眼蒙上了一層灰霧,活潑艷麗被憂愁悲傷擠退,翠微偏過頭,不讓席雲素看到她的失態,心口處卻鉆心地疼著。

“管它什麽賬本不賬本的,公主身體才是最重要的,這聶府又不是公主一個人的聶府,其他人是都死絕了嗎?”

心疼中夾雜著怒氣,這可是先皇最疼愛的公主殿下,他們怎麽敢,怎麽敢欺人至此。

席雲素面無波瀾,將手輕置於肚子之上,木然道:“別說了,孩子聽著呢。”

席雲素重新拿起了賬本,她不能讓太夫人,也就是她的婆婆,挑出錯事來。

席雲素很清楚太夫人正等著她犯錯,好拿捏她的短處,以此為要挾,讓喪夫歸家的許淇玉嫁給聶懷嶸為妾。

從一開始,太夫人中意的兒媳婦就是從小養在聶府的許淇玉,但被席雲素搶先一步,降旨賜婚,太夫人成算落空,再加之席雲素身份高貴,就更看席雲素不順眼了。

如今,最寵愛席雲素的元章帝早已歿了,太夫人趁著席雲素懷孕,想法設想地要她夫君納妾,被席雲素阻撓多次後仍不死心,隨時準備見縫插針,將許淇玉配給她的夫君。

席雲素斂眸,在賬本上落下一片陰影。

父皇過世,婆婆刁難,夫君不喜,她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難了,昔日驕縱的公主殿下成了後宅中謹慎度日的怨婦,她只能獨自咽下滿腔的苦水。

可這能怨誰呢,都是她自找的,都是六年前的慶功宴上,輕鴻一瞥所犯的錯。

六年前,席雲素的夫君聶懷嶸大破西羌,攻克西羌首都應龍城,為莘國一舉解決西羌這個心腹大患。

本身就襲爵譙國公的聶懷嶸又被元章帝親封的鎮西大將軍,統領西垂十萬大軍,兼任鴻臚卿,一時風光無二。

慶功宴上,莘國最尊貴最受寵的公主殿下,席雲素一眼就相中了人群中最高大最威猛最英俊的年輕的將軍。

年少不知事,憑一眼便春心芳動,情根深種。

為了得到聶懷嶸的青睞,席雲素隔三差五地對聶懷嶸刻意偶遇,糾纏不放,明裏暗裏地示好,送禮又送人情,可聶懷嶸始終不為所動,她的禮他不收,她的情他不領,席雲素靠的越近,他躲得越遠。

從來被人捧在手心,要什麽有什麽的任性小公主哪裏懂得放手,看上了就要得到,自作主張地求著元章帝賜婚,元章帝一口便應下了。

一道聖旨,席雲素如願以償,卻從此踏入了牢籠,一步步磨損了她的傲骨和靈氣。

嫁入聶府後,聶懷嶸因聖旨被迫娶了席雲素,對她態度冷淡,除了每月初一、十五必定宿在她這,其餘時間,多是泡在軍營,或待在鴻臚寺處理公務,為了躲開她,甚至連府都回的少了。

席雲素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冷遇,她預想的,她做個好妻子,再一點點獲得聶懷嶸的喜歡,被聶懷嶸故意躲避,全部落空了。

席雲素忍受不了這種結果,便總和聶懷嶸鬧,每日派人叫他回家,聶懷嶸被她擾得煩了,她派去的人要是說不出個緊要的理由來,他就將人打出去,鬧得全興京都知道他們夫妻不和。

翠微勸著她不要跟聶懷嶸倔,席雲素哪裏氣得過,她叫人叫不回來,許淇玉那個孤女一叫就立馬趕回來,聶懷嶸的家人們也都偏向許淇玉,好像許淇玉才該是聶府的女主人一樣。

聶懷嶸嘴上說得好聽,只把許淇玉當做妹妹看待,席雲素根本信不過他,六年了,許淇玉從未嫁到出嫁再到喪夫,聶懷嶸一直照拂,關心許淇玉甚於她,照顧許淇玉甚於她,連對許淇玉的態度都比對她溫柔。

她才是他的夫人,是他共度一生的人。

嫁給了聶懷嶸,席雲素沒做過什麽過分的事情,她唯一不依不饒的,不過就是叫他回家而已,她不是洪水猛獸,回家對聶懷嶸而言就那麽困擾嗎,他的軍營,他的公務,需要他時時刻刻守著嗎?

為了聶懷嶸,她都已經學會賢淑,學會管家,學會忍讓了,聶懷嶸為什麽就是不肯留一些溫柔小意、體貼照料給她?

賬本的一角被淚水暈濕,席雲素背過身,悄悄地擦了淚,她不願意讓別人看到她沒出息的樣子。

夜愈發濃了,三更已過半,席雲素終於處理完手上的賬本,起身準備休息。

席雲素從軟塌上緩慢地下來,腳尖還未觸及地面,肚中一陣劇痛,不祥的預感在心中縈繞,她慌了,大喊:“翠微!”

翠微聞聲立馬趕來,見席雲素的鳳尾裙上一片血紅,也急了,忙讓人去請太醫和把國公爺聶懷嶸叫回來。

汗水沾濕了她的發,席雲素腹部強烈的鈍痛,像是有人拿著刀一刀一刀地割著她,要不是翠微在床邊抱著她,她疼得恨不得蜷縮成一團。

產婆和太醫很快來了,房中人進進出出,翠微早先就有準備,雖然忙碌但有條不紊著,直至黃昏來臨。

席雲素已經疼了快九個時辰了,疼到身上的力氣都要耗盡了,整個人都意識不清了,除了痛意什麽感受不到。

身體一陣劇痛,意識回籠了幾分,她聽到有人大喊著,“遭了,大出血了,太醫……”

席雲素費力地睜開眼,在床邊圍著的人群中尋找人,沒有看到她想要見到的高大的身影,她伸出手,拉著翠微的衣角,等翠微湊到了耳邊,她虛弱地道:“聶懷嶸呢?”

翠微抹了抹眼淚,哽咽道:“在門外。”

“我,我要見他。”

席雲素想見聶懷嶸,很想很想,她過得這樣不開心,疼得這樣厲害,他聶懷嶸憑什麽無動於衷?她肚子裏疼得生不下來的孩子,也是聶懷嶸的孩子啊。

他可有期待過孩子,期待過她,期待過闔家歡樂?

他是不是還和往常一樣,總是對她皺眉,對她的話,對她這個人,都顯得不耐煩?

痛意愈發模糊了,席雲素不甘心,卻什麽也做不了,只能一聲一聲的呼喚著聶懷嶸的名字。

她等了好一會都沒有等到人,只聽到屋外有爭吵的聲音,而後傳來了一聲巨響,可聶懷嶸的人,她還是沒見到。

眼裏的光暗淡了,席雲素在霧蒙蒙的視線裏,看到了翠微的搖頭。

他沒有來,他居然沒有進來,他,他果然沒有進來。

席雲素慘笑一聲,都這種時候了,她還對聶懷嶸懷有可笑的念想。

他心裏沒她,自始至終,從未改變。

是她蠢,蠢到以為石頭能捂熱,蠢到以為人心能改變。

身體的溫度和力氣都在逐漸流逝,人到了某個時候會有預感,席雲素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了,可惜,她拖累了她的孩子。

如此也罷,把她的孩子留給聶懷嶸,她死了都閉不上眼,黃泉不能安息。

但,走之前,她想要再見一眼聶懷嶸,然後……

一口血水噴在聶懷嶸那個王八蛋臉上,把這些年的委屈和煎熬統統啐給他。

“聶懷嶸!”

席雲素已經要堅持不不住了,她用盡最後的力氣,發出了一聲嘶吼,她要見他。

因一眼鐘情惹來的禍,用一眼恨意來償還。

還了,就消了她自作自受的委屈,她就安心了。

然而,房門始終不動,他不來,就這麽點遺願都沒有被滿足。

席雲素抓著床幔的手逐漸滑落,恨意一點點高漲。

她恨他,恨他死都不讓她死得安心。

席雲素盯著房門,眼眸緩緩閉上。

隨即,房門轟然倒下,黃昏的霞光下,從門外照進一襲高大的身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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